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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6.心愿得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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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莲生早已想到, 以柳染的一手神技,灵机之下画出的作品,多半可以得到齐老先生的垂青;但没想到的是,这幅画,何止是得到垂青, 那齐老先生一见画作,竟然亲自迎出门外,急不可耐地要见一见作画人。

    “是你画的?老夫识人过目不忘, 自问从未见你入府, 又这样年纪轻轻, 怎能见过澹台夫人?”

    柳染恭敬地双手交叠, 深施一礼:“柳染从未见过,只是凭借这位小娘子的一曲清歌妙舞,心中灵机一动, 依照老先生吩咐画成此图。若是能得到老先生首肯, 莫大荣幸,晚辈欣慰之至。这位小娘子也有事相询, 还要恳请老先生赐教。”

    那齐福望向柳染身后的莲生, 眸光骤然闪亮, 一时间竟是呆了。匆忙展开手中画卷, 望望那画中飞天的姿容,又望望莲生:“你姓什么, 哪家的孩子, 今年多大, 何以会跳夫人的舞蹈?”

    “这,这是澹台夫人的舞蹈?”莲生茫然无措:“我只是随意而舞,并不知道夫人的舞蹈是何样式,或许是自幼在敦煌长大,壁画上的飞天见得多了,多少受些浸淫……莲生自幼流落乡野,无父无母,故此无姓。今年四月,便满十六岁了。”

    齐福“啊”了一声,神情间了解与失望交缠,默默良久,方怅然道:“老夫十几年足不出户,竟不知道世上已经这样人才辈出,凭借壁画、乐舞,丹青水墨,一点灵机,几能通神。你们两个孩子,真是珠联璧合,后生可畏,后生可畏啊。”

    “珠联璧合”,这四字犹如四记重锤,猛撞莲生心底,霎时间令她满面红涨,恍如已被人看穿心事,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隐藏。斜睨身侧的柳染,只见他也正望向自己,眸光闪亮,唇角高高勾起,竟是泛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笑意。

    莲生连忙低头,努力咬住嘴唇,免得欢笑出声。

    齐府清雅客堂中,坐于上首的齐福,心中激荡难消,手中端起的茶碗,几次颤巍巍地搞到茶水四溅。“……十六年了,老夫被无数人重提旧事,问这问那,实在是烦心不已。将军亡故之日,我外出采买,不在府中,未能救得主公性命,终生之恨,至今难消!你们两个少年人,该不是也来探问将军亡故的经过?那个我万万解说不得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不是的。”

    坐于下首的柳染,肃然低眉敛眸:

    “听闻当日澹台夫人下凡显圣,携有一只琵琶,乃是绝世神品,后来随着夫人失踪,琵琶也不再重现于世间。柳染年少时住在长安,有一位老恩公正以弹琵琶为业,谈起这只琵琶,迷恋至极,想知道它的确切形貌,弹奏手法,为此梦寐以求,以致茶饭不思。老恩公于我有救命大恩,柳染无以为报,所以到敦煌以来,屡次扰齐老先生清安,就是想求先生解说这只琵琶的奥妙,以便将来回报恩公。”

    室中静寂片刻,只见齐福萧然摇头。

    “老夫只是将军府的家令,又不会弹琵琶,哪里知道什么弹奏手法?只见过一两次,大致知道形貌而已,除了特别华丽,也没觉得与寻常琵琶有什么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柳染也是无奈,已经尽力打听过,都说那琵琶是天界异宝,澹台夫人从不出示外人,自下凡以来,都没有携出居室过,外人连见都见不到一眼。最能接近这只琵琶的,也唯有齐老先生了,就算不知晓确切的弹奏手法,略略解说一点,多少也有裨益,柳染回去转述,能令老恩公领悟一二也好。”

    这一番话说得,婉转恳切,齐福也颇为动容,但最后仍是缓缓摇头:“少年人这腔热诚,倒令老夫颇为感怀,只是我却帮不到你什么。你呢,小姑娘,你又是打探何事?”

    莲生只听得呯呯呯一阵巨响,是自己一颗心在难以自抑地狂跳,有节奏地震动胸膛。

    “听闻飞天乃是香神音神合体,男女双身随意而化,不知先生可知详情?澹台夫人是以香为食,不食酒肉吗,化身时需要有什么契机吗,先生见过夫人变身吗,她有没有说过这身异能的来龙去脉,这世上还有第二人与她一样吗?”

    齐福苦笑一下,长久没有开言。莲生正有些惶然,担心自己言语冒失,令老先生不悦,那齐福却又展开手中画卷,默默凝视。

    那画中姿容,灵动无匹,日光下光影迷离,柳染精心绘就的飞天宛如破卷而出,就在眼前虚空中起舞。齐福低眉凝视良久,喟然长叹一声。

    “众人都道她是天神,但在我们府中众人眼里,她就是一位容颜绝世却又温和慈祥的主母,与凡人没有半点不同。什么变身施法,从未有过,只见得她与将军夫妇二人鹣鲽情浓,真正一对神仙眷侣,却是天不假年,结局不堪回首……唉……”

    老年人说话缓慢,又是颠三倒四,长时间絮絮不休,又是伤怀,又是喟叹,唯有对莲生与柳染的问询,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。莲生明眸转动,默然望向柳染,只见柳染依旧恭敬端坐,始终专注地凝视着齐福,唯有唇角微微抿紧,流露一点难以察觉的惆怅。

    “……四顾何茫茫,东风摇百草。所遇无故物,焉得不速老。若不是你们两个少年人重提旧事,老夫几乎忘记时光荏苒,一眨眼十六年已经过去……”齐福仰头望天,怔怔片刻,轻轻卷起手中画卷,对身旁仆役吩咐:“阿贵,备车。”

    这是明显的送客之意了,柳染与莲生一齐站起,虽然心中失落,也唯有恭敬施礼作别。那齐福将手中画卷交与仆役,点头道:

    “你们两个少年人如此不凡,令老夫颇有触动。想我于这尘世,日子也已不多,也正当重归故地凭吊凭吊,不应一味埋起头来不理前尘。两位小友,我带你们一起去将军府中拜谒一次可好?或许那府中情境,可以让你们领略一二。”

    莲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转头望望柳染,也是一脸不置信的神情:“拜谒哪里,澹台将军府吗?”

    “是,那府第早已赐给镇南将军孙无歧,但是当年澹台将军于府中惨死,孙将军对这凶宅极是忌讳,加之他驻守南境,常年也不在京师,故而一直没有搬进将军府居住。府中至今维持十六年前原貌,一草一木都没人动过。看管府第的孙将军家人,是老夫旧日好友,由我带你们进府一观无碍。”

    两个年轻人的呆怔之中,齐福已经颤巍巍向外走去:

    “两位小友,请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灵矫里的位置相当偏僻,在敦煌城正东,神虎门附近墙下,一里四户,均是公侯贵胄。澹台咏的旧宅位于东北,朱门陈旧,铜环斑驳,漆皮隐隐剥落,檐下筑着燕巢,到处结有蛛网,触目一片荒凉景象。

    领路的孙将军家人费力地打开门锁,用力将门轴早已锈蚀的大门推开,蓦然一阵冷风吹出,挟冰带雪,卷动滚滚灰烟沙尘,尖啸着袭向众人。所有来者,包括柳染在内,均不自禁地后退一步,举袖遮面。

    唯有莲生怔怔立于门前,不遮不挡,任那狂风疾扑入怀。

    一股奇特的味道,在她走近大门时,已经隐隐萦绕身边。说不上是什么味道,模糊稀薄,难以辨析分明,却令人心中安定,对这众多人忌讳的凶宅,没有惊恐,没有惧怕,反而带着几分殷殷亲切之意。

    此行……会有什么收获,会有她期待的结果,有她想要的秘密吗?

    齐福一进这宅子,也是神情大变,皓白须发颤动,昏花老眼依稀泛出泪花。“十六年了……十六年前的今日,敦煌城天寒地冻,唯有这府中已是春花盛放……自从夫人入府,府中无论春夏秋冬,都是花果累累,香飘满园……”

    十六年后的今日,整个府中荒凉如戈壁,全然不似人间。敦煌风沙大,府中十六年少人打扫,屋内屋外都积了厚厚一层黄沙,踏足其中,几乎半掩鞋面。耳听齐福声声慨叹,遥想当日盛景,更是令人欷歔。

    “这是将军议事的所在,这是习武的所在……”

    处处可以看出一代名将的印记,兵器架刀枪剑戟一应俱全,书房里一卷卷兵法、舆图堆积如山,园中竖着木人、箭靶,刀砍剑劈的痕迹仍在,依稀还可以看到常年按压的手泽。

    人生无常,倏忽来去。澹台咏十七岁一战成名,至三十五岁突然亡故,盛名昭于这世间只有短短十八年,然而生前身后传奇无数,至今余韵未消。如今眼望着斯人逝后留下这种种细节,依稀明白了如此英名长在的缘由。生年不满百,总有一些人愿意在这短暂时光里拼尽全力,纵然英年早逝,也宛若万古长存。

    “你要问的琵琶……原本放置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一间小小雅室,凌空构架于荷池上方,四周垂了重重帘幕,墙上悬着木架,一层层空空荡荡,唯余厚厚的黄沙堆积。

    “将军雅擅音律,当年也是以一曲琴韵与飞天夫人结缘,成婚后夫妻二人时常在这间临水小筑中琴瑟相和,伉俪知音令人艳羡。将军亡故之际,琵琶被夫人携走,剩余的琴瑟萧笛之属,也都是千古绝品,后来被澹台家的亲眷取了去了。”

    柳染专心地盯着架上。虽然已被黄沙淹没大半,但木架的形状都是依乐器之形态而建,可以清楚地看出何处存过桐琴,何处存过筚篥,何处存过箫管。那些存放琵琶的木架,都挖有半个琵琶形状的空洞,形态大同小异,唯有其中一架,是陷于壁上的一座龛,空洞之处,比寻常琵琶薄一点,龛前置有一座香炉,炉中尚有几炷燃了一半的线香。

    “这是飞天琵琶的所在?”

    “是,夫人的琵琶单独置于龛中,日日焚香供养。”

    “焚香供养!”柳染淡漠宁定的面容上,骤然绽出一道光芒,正宛若那日苦思不解的画作忽然灵思大畅,情不自禁地喜动颜色:“天界法器,自当焚香供养!想来这才是与寻常琵琶的最大不同吧!”

    齐福茫然地望着他。“怎么你的老恩公,没有想通这一节么?依老夫看来,什么华丽形貌,弹奏手法,都是次要,夫人那琵琶来自天界,岂是人间寻常乐器可比,凡人再殚精竭虑,再冥思苦想,也达不到夫人那手琵琶的妙处。你快回去好好劝劝他,放下这腔痴念罢。”

    “老先生说得是。”柳染恭敬躬身:“晚辈也有些领悟,天界仙品,远不是凡间心力所能及,一味追求那点神机,不免入了魔道。来日返得长安,必当良言劝告我那老恩公!”

    莲生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,也没有专心在听。她的视线,牢牢盯住案边一个物件。

    是一双小小的鞋子。像是羊皮缝成,轻薄柔软,总共还没有巴掌大,却十分精巧,鞋身极圆极胖,松阔的鞋口缀着珍珠流苏,鞋头以丝线绣有一对横眉立目的虎头。

    婴儿鞋,百姓家中常见的物件,每个婴儿降生,父母都会备下这样的小鞋子,小衣服,小小的襁褓与被褥,专供那小宝贝穿用……然而澹台将军与飞天夫人的乐室里,何以出现这种东西?

    齐福也望见了那物件,哎呀一声,伸手拾起,爱怜地置于掌心:“这东西……居然还在。想当年夫人喜结珠胎,时常亲手缝制小鞋子小衣服给那未来小郎,我几次见她在这室中闲坐,一边聆听将军雅奏,一边含笑低头,缝制这些婴儿衣物,那情境真是,真是令人动容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飞天夫人与将军育有儿女么?”莲生霎时间满腔热血直涌头顶,不自禁地口唇哆嗦,连她自己也不知这紧张从何而来:“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,后来怎样了?”

    “唉……”齐福一声长叹,余音悠远,良久没有止歇。

    “直到将军亡故,夫人失踪,孩子也仍在腹中,哪里知道是男是女……那孩子若是顺利生产,在人间活到现在,如今……如今应该九岁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吧,老先生,”莲生急切追问:“澹台将军亡故已有十六年,怎么孩子活到如今才九岁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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