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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0.仰慕已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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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整整齐齐, 干干净净的丝帕。自他怀中摸出来,接在莲生手里,不知是日晒还是体温, 令莲生感觉像火炭一样烫。

    低头望着这帕子,莲生的面上, 如春风化冻般绽开满脸开心的笑容, 停也停不了,压也压不住。心里那一丝莫名的紧张, 终于咣当一声落了地,有些什么柔软的,舒服的,暖融融轻飘飘的东西,让她整个人都舒展开来, 恢复了以往的坦荡与勇气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不是来要这个, 我是想看你画画。”莲生歪过了头,终于抬眼直视着柳染:“久仰你的大名,见过你画的鹿王与花神, 实在出神入化,小女子仰慕已久,可以容我进去看看你是怎样画的吗?”

    一鼓作气说完, 心中也不是不忐忑。却只见柳染眼中笑意更甚, 高大的身躯微侧, 让开背后甬道, 伸手向内一指:

    “柳染的荣幸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个洞窟, 甬道极深,怪不得这样幽暗。

    一步步行进甬道深处,刚刚踏下台阶站到窟中,猛然间只听“呦呦”一声低鸣,一道疾风吹雪般的白影凌空而至,径直扑向莲生怀中。那鸣声里的欢愉,身形中隐然的亲昵与热烈,教莲生一瞬间便即明白,当下避也不避,双臂一张,抱住怀中那温暖的身躯,欢然叫道:“瑶光!”

    洞窟幽暗寒凉,然而这紧紧拥抱的一人一兽,却为四周增添无尽暖意。连忙查看这灵兽伤处,只见腿上仍以布带缠裹,但姿容俊逸,落足轻盈,显然伤情已经痊愈。秀美的鹿头扬起,一双莹润的黑眸满是依恋与驯服地望向莲生,纵是在这幽深洞窟里,也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。

    “多谢你及时救治。”柳染回入洞窟,坐回墙边草垫,掂起一块烟墨,继续在钵中研磨:“以后不能容它到处乱跑了,白鹿本是人间异象,太容易招惹是非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都说白鹿是祥瑞!你绘的那幅《鹿王本生》,不也是白鹿遇到坏人而起祸灾。”

    “嗯,当年第一次遇到它,就是被人捕猎,我救下来,从此一直跟在我身边。时光真快,那时候还是一只没萌角的小鹿呢。”

    这个柳染,言行间有一种从容到近乎散漫的姿态,在他面前,三言两语,就令人不自禁地放松下来。莲生心中宁定,双眼也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举头环顾,只见是个空旷无人的巨大洞窟,静得连脚步都有着回响,洞窟正面,例行的佛祖、胁侍菩萨与金刚力士塑像都还没有开工,只在四周壁上,以白灰抹得水平,绘满顶天立地的壁画。

    一幅光辉盛大,包罗万象的锦绣图卷。

    还没有上色,只由墨笔勾勒的线条,但清丽悦目,犹胜彩色。一一细细看去,只见庄严端坐于莲台上的佛像,极尽华美的亭台楼阁,无数菩萨、天人、僧侣、信众……于种种精舍、宫殿、楼观、宝树、莲池之间,或坐或站,虔心听佛说法,个个神情愉悦,姿态安详,衣袂无风自舞,衣纹如水波般细腻流畅。

    “《无量寿经变》。”

    柳染放下研好的墨钵,伸手挽起一边长袖,于墨钵中蘸动画笔,随口向莲生解说:“无量寿佛修行圆满后,接引十方信众,往生极乐世界,所见所闻的种种:‘设我得佛,国中天人,一切万物,严净光丽,形色殊特,穷微极妙,无能称量……’”

    语声渐敛,画笔落壁。

    就于那壁上空白处,勾出一道深浓的墨线。

    立在他身后的莲生,悄然屏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她喜欢看画,喜欢看人作画,在寺庙,在洞窟,见过许多画师作画。那些画师画起画来多是一样的情形:要先用一张画好了的样稿,沿着墨线打满洞洞,将样稿覆于墙上,扑以白-粉,待得揭下样稿来,那白-粉便透过洞洞,在墙上留下图形,方可以依形描绘。那张样稿,叫做粉本,画壁画的画师,每个人都存有各种佛与菩萨的粉本。

    而眼前的柳染,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他根本不用粉本,甚至完全没有打稿,就那样挥动墨笔,行云流水地在白壁上画下图案。

    宛若心中有佛,随笔而出,一切都已经深刻在他脑海,每个细节都清晰分明。莲生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笔端凝如山,柔顺如水,龙飞凤舞,片刻不作停歇,只在那壁上尽情挥洒,宛如贯注了神性一般稳健,灵动,华美绚烂,气韵天成。他连笔法都与其他画师不同,不是先画面庞,竟是先画眼睛,几笔勾出眼眶、眼睫,再以浓墨填画眼珠、瞳仁,一双神采奕奕的明眸,便满怀慈悲地俯视着莲生。

    有些事物的诞生,就是为了让凡人膜拜的吧?完美无比,精致无比,高大无比,威武无比。本来极平凡极低贱的沙石,在这尘世间不知无知无闻地存在了多久,但在冥冥中某种机缘下,唯有它们被开凿成窟,抹平为壁,涂以白-粉,勾以墨线,孕育出万千神灵。仿佛就在离开画笔的那一刹,所有的朱墨,立即拥有了自己的生命,让这静寂的洞窟之中,涌动着无形无迹、却又无边无垠的思绪和呼吸。

    一个个凌空飞舞的人形,就这样在莲生眼前诞生。

    云髻高耸,遍体花鬘璎珞,手持各式乐器与鲜花瑞草,于云中自在而舞,长长的披帛,亦如流云般飘舞天穹。

    正是她最喜欢最熟悉的神仙,最美的天神,守护大凉的灵神,大凉百姓心目中,至高无上的圣神。

    飞天。

    敦煌几乎各个寺庙各个洞窟都有飞天,然而此刻面前的这些飞天,如幻更如真,相貌似曾相识,仪容依稀熟悉,圆润的面庞,含笑的眉眼,盈满笑意的嘴角,望向莲生的眼神里,有爱抚,有期望,有感怀,有慈悲……虽然位置不如佛祖醒目,身量不如菩萨巨大,气势不如金刚伟岸,但是自由自在的姿容,独具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,一种生机,一种力量,蓬勃,饱满,随时都要破壁而出。

    从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画作,如此生动曼妙的神灵,一笔笔精美绝伦的线条,勾画出一个前所未闻的秘境,让莲生与这静静的洞窟一起,漂浮在一个不同的世界。窟外高照的艳阳,喧哗的语声,生机盎然的尘世烟火,包括身边的柳染与瑶光,一切都已经消逝无踪,唯余漫天神佛,庄严肃穆,于云朵和风缕之间,默默俯视众生……

    一点温凉湿润的东西,自莲生面颊滑落,蜿蜒流至腮边。

    也不知这泪水是从何而来,非喜非悲,非忧非惧……窟中光线缥缈,静无声息。迷离的烟尘萦绕着她,浓重的潮气、霉气、颜料与灰泥混合的异味萦绕着她,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,不是她习惯的所在,然而只觉内心温暖而宁静,安定又坦荡,愉悦而又充满酸楚,只想一生都安坐在这里,永远不要离开……

    “怎么了,姑娘。”

    柳染的声音,自她身边响起,依然是低沉而不失明朗,平淡中隐约有一丝关切:

    “我画了这许久的神佛,观者无数,惊叹者有之,虔诚跪拜者有之,见画而哭泣的,姑娘还是第一人。”

    莲生用力吸了吸鼻子,努力收住抽泣:“是你画得太好。以往所见的画像,多是……硬梆梆的,光头,直身,圆眼圆嘴,相形之下,神态僵硬无神,没有你画得这样美,这样……入心。”

    柳染微微一笑。“师承不同。凉国画师所习所绘,多是西域样式,是从天竺传来,如你所说:光头,直身,大眼大嘴,那也是不一样的美。我自幼于中原长大,耳濡目染都是中华画技,勾墨敷色,全然不同,样式更是有别。”

    “大大有别,很大区别。这儿还有长胡子的飞天,我还从来没见过长胡子的飞天哪。”

    莲生伸手一指。那是分处画面两角的数位飞天,肩宽膀阔,坦露着壮硕的胸膛,只在腰间围有裙裳。唇上卷须微翘,两道浓眉斜飞,虽然亦是遍身璎珞,散花作舞,但分明便是姿容雄健的英俊男儿。另有几位飞天似男非男,似女非女,不具明显的男女形貌,却更有引人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华彩。

    柳染眸光微闪,随着她的手势瞥了一眼,唇角弯起,盛满忍俊不禁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凉国民众,只因见过飞天以女身下凡,便将所有飞天都画为女身,殊不知依佛门要旨,一切诸法非男非女,男女本无定相。《维摩诘经变》有云:‘天女以神通力,变舍利弗令如天女,天女自化如舍利弗’,天界神众,自可男女之形随心而化。大美之道,本当超乎性别,岂能拘泥于凡夫眼界?”

    淡淡几句话,却如一记重锤,狠狠砸向莲生胸口,令她震动,窒息,透不过气。

    “男女之形随心而化?”

    莲生忘了泪花,忘了仪态,一时间什么都忘了,一把挽起裙脚,跃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瓦刀、画笔和颜料钵罐,就在柳染面前坐下来,瞪圆一双黑眸:

    “怎么个化法儿?是可男可女,时男时女,亦男亦女,还是非男非女?平日为女化身为男,还是平日为男化身为女?要怎样才能变化?饮酒?食香?冥思?念咒?男女身只是性别有异,还是相貌完全不同?女为至柔之貌,男为至刚之体吗?那下凡的飞天也会变化吗?有人见过她变化吗?不会被认为是妖怪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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