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.失手伤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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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沉重的茶篮抱在怀里, 压得莲生两臂都有些酸麻。每当这种时候,真是忍不住要想饮上一坛醇酒, 变个男身,立时可以单手甩着茶篮飞奔, 几步窜过长廊跃到香室门外……然而身处这众香云集的香铺,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都是各色异香, 分分钟将她当众逼回女身,那种念头, 也只能在脑海中过过瘾罢了。

    只能一步一步拖蹭着,在漫长的走廊中艰难前行。

    踏入通往后园的月亮门, 脚下曲径分成三道,左边通往荟香阁,右边通往凝香苑, 都是香博士们制香的所在;正前方曲曲弯弯没入花树深处的一道, 便是通往那神秘的香神殿,一路上重门深锁,一年只开一次, 只有那八位上品香博士可以进入。

    抱着茶篮的莲生, 在树下凝立片刻, 遥望那延伸向不可知远方的曲径, 向往地深吸一口气,方才转向右边。

    整个后园, 遍植芳草香木, 浓香怡人。闭着双眼也清晰辨识出所有的味道:蕙兰, 泽兰,妙法兰,荔兰,铃兰,蝴蝶兰……走上半月桥,越过荷花池,是一座精致的雅舍,几扇直棂窗隐约掩映在修竹背后,拾级踏上石阶,轻轻行过一道幽静长廊,便是十间香室的所在。

    走廊尽头,悬着“白”字竹牌的,正是白妙房间。

    藤门未曾闭严,走到门外尺余处,已经隐约可见室内湘竹细席,锦缎方褥,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,伏身在黑漆长案前。案上香炉端坐,一柱香烟袅袅,四周盛满香材的各式钵,炉,罐,琳琅满目,那女子正用一枚精巧的玉杵,在钵中细细研磨……

    莲生心头一震。

    制香手法,都是家门绝艺,这景象,她不该看。

    急忙后退几步,正犹疑着要不要就地放下怀中的茶篮,已听见室中呛啷一响,那女子掷杵于案,低喝一声: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莲生急忙跪倒,伏地拜下:“杂役莲生,前来奉茶。”

    藤门霍然拉开,一双裹着白袜的纤足踏在门前。

    凛凛凉风穿堂过户,在低垂着头的莲生眼前掠过,拂起那双纤足上一层层薄纱衣袂,如流云般辗转翻飞。耳边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,娇脆,尖细,一字字却是令人彻骨冰寒。

    “分明是厨房杂役,怎敢涉足凝香苑?一身油烟臭气刺鼻,毁了我这一钵好香。”

    果然不愧是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,老远地已经把这气味嗅得分明。莲生自知犯忌,也不敢辩驳,唯有抱过身边茶篮,膝行几步,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:

    “我是乌沉师父的徒弟,怕耽搁姊姊用茶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是你的姊姊!”

    蓦然间寒光一闪,是白妙将手中香钵掷下,正中茶篮,钵中制了一半的香材洒了莲生一头一身。那茶篮沉重,莲生跪在地上本已抱持不住,被这猝然一击,连人带篮歪倒,登时篮中呯呯啪啪响成一片,清水茶水,四散流淌。

    身后哗啦啦一阵门响,是各个香室都有人出来观望。

    莲生顾不得其它,急忙爬起来扶正茶篮,打开篮盖瞥上一眼。

    最担心的事情,果然发生。那盏曜变茶碗撞在茶碾上,已然一分为二,裂痕清晰触目,如锋利的刀刃刺入莲生心中。这只茶碗价值连城,莲生不知要做多久的工才能赔得起,这心中一阵剧痛,简直同茶碗一起裂成两半。

    “小贱人……”

    廊上传来一声尖叫,还未待莲生回神,一条凶悍的人影已经疾扑而至,啪地一声大响,莲生只觉脸上撕裂般的一阵剧痛,身形已经不由自主地飞离原地,整个人撞向香室的外墙。

    “你这贱丫头,怎么敢到凝香苑来!”

    这一记耳光,用尽全身力气,那人尚不罢休,扑过去揪住莲生头发,对准面孔,啪啪又是两记:

    “你,你想死了么?竟敢来白姑娘香室窥探?教你多少次不得进后园,不得到凝香苑,都当是放屁么?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的视线一片模糊,脑海中昏天黑地,双手拼命挥舞挣扎,奈何女身柔弱,毫无力道,一头长发被用力揪紧,一片片痛如针扎,竟是挣脱不得。耳边轰轰鸣响不休,好一会儿才听出这人是师父乌沉。

    “师父,师父,你错怪我了……”莲生双手护住发根,急忙辩解:“我是见你错过时辰,所以帮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狡辩!”乌沉厉声呼喝:“贱丫头,小贱人,趁我一晃神就来作死!白姑娘,白姑娘,你莫怪罪于我,这,这跟我没关系,是这贱丫头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调-教的好徒弟!”

    白妙掷下怒气未消的一句,嚯啷一声甩上门扇,飘然回入室中。乌沉急切之意难掩,扑通跪倒在地,膝行蹭到门外,隔着门扇,仓皇哀求:

    “白姑娘,白姑娘?姑娘别生气啊,这贱丫头与我……与我无干啊!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……还望白姑娘开恩……姑娘?姑娘?”

    藤门隔蔽的室内,静寂无声。

    廊中只闻得乌沉呼哧呼哧的喘息,越来越是急促。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乌沉霍然回头,一双眼皮垂搭的三角眼紧紧盯住莲生,目光如剑,杀气凛凛:

    “坏了我的大事!”

    缩在墙角的莲生,感觉到危机在即,手足并用地爬起,拼命逃向廊外。只觉头顶一紧,散乱的发髻又被揪住,身子后仰,顿时仰面摔倒。随即拳脚-交加,劈头落下:

    “死丫头,贱丫头,苦水井的贱货,不听话的小贼!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师父!我没有,你不要……你放开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算了,乌沉。”身后传来温声劝阻:“别这样,小丫头初来乍到,做事冒失一点,不要这样下狠手。”

    一个杏色人影自旁边悬着“花”字牌的香室中飘然而出,伸手拨开乌沉,俯身在已经口鼻流血的莲生面前:

    “起来吧,拾掇干净,快快离开。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花姑娘,可是,可是白姑娘生了我的气……”乌沉懊丧地望望门户紧闭的“白”室,双手连搓衣襟,鼓暴的嘴巴颤抖,一脸凶多吉少的焦虑:

    “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,眼看就要成了,这下子,这下子可麻烦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呵,白姑娘哪会跟你们一般见识?”那花姑娘笑道:“她生气还不是常事?连我们都须让着她些。以后多加小心,也就是了。你家那小末末,本来资质不够,就算没今天这事,也轮不到她拜白妙为师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……唉,求了一年多了,本来已经有些希望……”

    花姑娘已经略现不耐烦之态,小心敛起墨绿描金的精致裙脚,翩然转身,向地上的莲生瞄了一眼,微微怔了怔:

    “你……是厨房杂役?嗯,确乎一身的油烟气……跑来凝香苑做什么。惹着了白姑娘可是好玩的?还不快快回去,当心白姑娘要你赔偿她毁掉的香。”

    “就说她是作死……”乌沉又恼怒起来,伸足踢了莲生一脚:“死自己去死,连累我做什么?仗着自己狐狸精似的模样,四处发贱!信不信我禀告东家,一脚踢你出门?快快收拾干净,滚回厨房候着,待我回去再惩治你!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咬牙起身,眼望着四周狼藉一片的香粉和茶水,歪倒在一边的茶篮,散落一地的各种茶具,强行忍回满眶的泪水。

    “是是是。是是是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她们打你了???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管。”

    莲生拼命扭转身体,背对着辛不离,面向草庐墙壁,将红肿的双颊、磕破流血的唇角,都深深埋入到怀中花束里。

    辛不离拨开花束,急切地端详她的面孔,一双浓眉紧蹙,满载的都是不安与焦虑。

    “到底怎么回事?打得这样重,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!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挣脱他的手指,又将整张脸都埋入花束,隔着密密丛丛的花朵,只能听见她闷闷的声音:

    “没有事。多吸食花香,很快就好了的。”

    辛不离蹲在一旁,又急又气又无奈,狠狠抱住了自己的头。

    身为贫寒人家的儿女,做的都是最低贱的苦工,挨打受骂,本是常事。辛不离自己,放牛、牧羊、采石、运沙、种田收割、垒圈盖屋……什么都做过,被主人以各种手段折辱过,踢过,踹过,鞭打过,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……然而他见不得莲生受苦。

    见不得这天真娇憨的小妹子,受旁人一点点的欺辱。

    天色已晚,月上柳梢,透过四周稀稀落落的稻草缝隙,在草庐中投下一道道如银光芒。棚顶最大的一个漏洞,射入最亮的一道光柱,罩在面前的莲生身上。

    小妹子自己采了一大蓬的忍冬花束,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花堆里,紧紧抱在怀中,遮住整张面孔。这世间仅有辛不离知道,她这是在疗伤。以她的特异体质,无需针药,只吸食浓郁的花香,便可使伤口愈合,创痕平复,药到病除,立竿见影,比什么灵药都管用。

    然而心头的伤呢,有什么可以疗治?

    如此近在咫尺,清晰看到她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,却执拗地埋头在花丛里,静悄悄地,不发出一声哽咽。

    越是这样,越令他满心焦灼。

    “以后不要在甘家香堂做工了!规矩太也严苛,平白地将人折辱。我们人穷志不穷,有的是别的法子可以挣一口饭食。”

    莲生用力摇了摇头,带得整个身子一齐扭动,四周花朵摇曳一片,扑簌簌飞了一地的花瓣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在她家做?眼看着你一路走到现在,吃了多少苦头。”

    莲生静默了半晌,方从花丛中拔出脸来,仰头望着辛不离。

    双颊的红肿,已经消褪大半,唇边磕破的伤口,也慢慢愈合了。

    仍是一张莹白的小脸,仍是亮晶晶的眼眸,只是眸中水光,异常盈润,眼角依稀地还有一点泪痕。

    一向自认坚强,但是坚强并不意味着不受伤。十五年来受尽欺辱,一点点硬抗下来,有时错觉自己已经刀枪不入,然而亦有些时候,疮痂被强行撕落,露出狰狞的伤口,一道一道,痛得钻心。

    坚强是什么?坚强不过是别无选择。

    辛不离还不知道她那可怕的命运,不知道她再怎样被欺辱被打骂被摧残被践踏,都得忍。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希望,就在甘家香堂的香神殿,拼尽一切力量,也要一步步熬到那里去。

    “吃些苦头有什么,谁没吃过苦头?”

    莲生的唇角抿紧,微翘,绽露一个倔强的笑容:“你还不是被乔家上下欺压,不也是一直忍下来?这么多年了,挨打受骂可不是一次两次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男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!”莲生嘻嘻地笑出声来:“要不要与小爷拼个酒?”

    辛不离无奈地摇了摇头。“我要养家,没别的法子,受些苦楚也是应当的。若不顺从着乔府的人,他们将我撵出门还是小事,若是收回我家那块地,却教一家十几口人住哪里去?唉,就算这样忍着熬着,也都过不了明年春天……”

    “明年春天怎样?”

    辛不离本不想说,然而此刻满心焦虑,纷纷杂杂绞塞在胸口,一时间难以自抑,也忍不住吐露一二:

    “乔府原有的羊圈不够用,明年春天要收回这块地加盖一个羊圈,冬天一过,便要拆房平地……拆了之后,去哪里呢?敦煌之大,并无有我们的容身之处……我和阿兄们年轻力壮,倒是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栖身,但阿爷瘫着,阿娘老迈,大嫂怀胎数月,拉扯着三个孩童,还有阿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……让他们去哪里呢?去哪里呢?……”

    这纯朴的少年,素来满脸憨笑,敦厚、坚忍,生活中一切重压,全都无言承受,此时也禁不住猛地低头埋在臂弯里,掩饰眼角涌出的泪花。

    莲生一时也无言劝慰,唯有将头靠在他臂膀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。

    月光如银,洒在两个少年的肩头。浩浩碧空,广袤大地,都笼罩在这无垠夜色里,一切清净明朗,看似无可忧,亦无可惧,然而茫茫尘世中,多少生命一如蝼蚁,终生只能在苦难与忍耐中挣扎前行。

    “你看,人人都要吃苦头,我这点小事,算得了什么呢。”莲生努力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,脸颊在辛不离肩头拱了拱:“别担心我了,想想怎样把你的家安顿好才是正经,我一个人,怎么都比你好过得多。忍得一时苦楚,搏得更好的前程。若真把小爷惹急了,反揍她一顿也说不定。豺狼虎豹我都打过了,难道还怕她?”

    辛不离苦笑一下。“你变个男身打架,我当然不担心。女身如此柔弱,却太容易受欺负。”

    “嘁!待我学点招数防身,就算是女身,也让她讨不了好去。那韶王小子,膂力比我差得远,能跟我较量至今,还不就是凭借招数精妙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莲生一语既出,已知失言,慌忙伸出小手掩在口上。

    这不离哥哥,关心则乱,一向对她管手管脚,见她上山打个山膏,都担心得要命,再三拦阻着不准。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一直在与那嚣张霸道的皇子约架,还不得急到发癫?所以几个月来,小心翼翼地藏着行踪,从未让他知晓自己和李重耳约架的秘密。如今一个错失,竟自行对他吐露出来,待要掩饰,却已不及。

    “你跟谁较量至今?”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那个韶王小子啊。”莲生讷讷两声,忙将面孔深深埋入怀中花丛里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辛不离这才知道,莲生与这皇子约架,已经数月了。

    虽然那家伙一场未胜,但武力也是直逼莲生,且招数精妙,花样百出,教莲生越打越是兴起,如今还玩起兵器来。

    辛不离这心中担忧,霎时间充塞胸臆。虽然与莲生同龄,但是他较她的心思成熟得多,沉稳得多,深知世间险恶,人心狡诈,远非这天真烂漫的小妹子所能应对。皇室宫闱,乃是人间最为凶险之处,其中哪有一个好人?尤其那韶王殿下为人骄横,敦煌人所共知,跟他打交道,那是何等可怖之事,稍有闪失,便是性命之忧。

    “不要再胡闹了,不许再去见他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嘛,跟他打架好玩得紧。你可不知道我把他揍成什么样,嘻嘻嘻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笑不可抑,伸手掩住了嘴巴。

    不仅是打架好玩,枪法好玩,更好玩的是这韶王小子屡战屡败,还桀骜不服输,每次被她按在泥里,都还拼命挣迸着狂吼叫嚣,再约下次……这等百折不屈的性子,倒是颇合莲生的脾胃。

    当然,最好玩的,还在于李重耳始终不知道莲生其实是女子,每次与他厮打缠斗的那少年七宝,只是莲生的一个幻身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,那夜陪他一起找玉瓶、帮他钻胡狼洞的少女,其实就是早已与他不打不相识的玩伴,他不知道,那看起来娇弱无力,人畜无害的小姑娘,就是他欠了几十句没叫的爷……一想起他那夜的诧异神情,想起最近这些日子,他依然与那女子时常相见,拳脚-交加,却始终不知真相,莲生这心里,就忍不住咕嘟嘟地笑个不停。

    “那韶王是何等性情,你又不是不知道,怎能与他混在一处?”

    辛不离哪里知晓她与李重耳的这些渊源,他脑海中的那个韶王殿下,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小贼,一时间几乎急得语无伦次,一叠声地批评教训起来:

    “……忘了他飞驰城中扰民的时候了?忘了他围起山头,只供他一人游猎的时候了?忘了他冲散人群,害你问不到身世的时候了?”

    莲生捻着手指,轻声嘟哝两句:“其实他也没那么坏……打架的时候很守规矩。”

    “一旦失手,伤到了他,你有几个脑袋!”

    “我们说好了,伤亡不论。”莲生乖巧地赔着笑脸:“你放心吧,我功夫比他强太多,手下有数,打了这么久,从未出过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出了事就晚了!”辛不离焦切万分:

    “世间有那么多事可以做,你为何总是要去冒险?就不能像常人那样,安安静静地活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……本来就不是常人啊。”

    一双明眸圆睁,又是赌气又是哀求地瞪视着他,辛不离满腔的忧急愤懑,被这一句堵得,一点也发泄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不离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嘟起嘴巴,指着伤痕未愈的面颊:

    “你看,我吃了亏,受了气,又要坚持在甘家香堂做下去,这份委屈折辱,如何排遣?总得有个人欺负欺负吧,要不然如何捱下去?这韶王小子别的好处没有,就是耐欺负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欺负我不就成了,为何要去欺负一个皇子?”

    莲生嘻嘻地笑。“我哪能欺负你呀,不离哥哥。你是我兄长,对我这样好,我好好守护你还来不及。”

    辛不离以手撑头,半晌无言。

    毕竟已经平安无事地打了数月,她坚持觉得比武打架并无大碍,坚持觉得那个韶王殿下原是个守规矩的好人……自己这满心担忧,难以放下,眼看着她不肯妥协,唯一的办法,就……只好……自己妥协吧。

    “哪天比武?我陪你一起去,照看你些。”

    一道喜悦的笑容绽放在莲生脸上,眸中光彩大放,简直要跳脚拍起掌来:

    “太好了!有你帮我掠阵,保证教他输得更惨!他每次都带个帮手,哼,这次我也有帮手助威啦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九婴林内,浓荫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本是万籁俱寂的幽深老林,此刻却是飒飒响声一片,密密层层的松针、树叶,被兵器带起的劲风鼓动,舞成一条游龙。

    两个矫健男儿,正在激烈对战。浩浩阳刚之气,隐然直贯云霄。

    一侧是韶王李重耳,平巾帻,素皮靴,交领袍的一角掖在腰间革带下,肩膊宽厚而腰肢窄细,身形魁梧修长。此时打得兴发,一张白皙的面孔上血气贲张,双眸精光暴射,全身如猛虎般绷紧而蓄满弹性,于无声处迸发着凛凛雄威。

    另一侧是男身的莲生,照例是漫不经心的虎皮甲,大口裤,头顶发髻随意一扎,唇角永远噙着几分嬉笑。身形粗壮,热力充盈,纵然此时天气已冷,依旧袒露着双膊,健硕的肩头肌肉一块块隆起,阳光下反射着麦色的光芒。

    呛啷一声大响,双枪相交,刚猛劲力贯注之下,回声良久不绝。

    粗长的金枪势头不止,向前直刺中庭,银枪吃亏在短小,眼看招架不住,不得不向后飞撤,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。

    辛不离与霍子衿分站空地两侧,瞪视着李重耳与莲生在场中厮打。霍子衿早已见惯,神情还算镇定,辛不离却是第一次旁观如此凶险的比武,惊得脸都白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每次都带个帮手,哼,这次我也有帮手助威啦!”

    如何助威,有什么能助威,哪里需要他助威?

    已经半个多时辰,两人打得杀气冲天,烟尘漫卷,直如千军万马冲撞,根本是水泼不进,只看得辛不离双手不绝的冷汗。

    “乖儿子,这次又是什么新枪法?快快说与你爷听。”

    场上的金银双枪,已经重新绞缠在一处,过招间隙,莲生还好整以暇地叫嚷。

    “叫做奔雷枪……”李重耳一言出口,望见莲生满脸窃笑,顿时领悟自己又被他占了便宜,恼得厉声喝骂:“别太猖狂!这枪法专为克制膂力强的敌手,你讨不了好去!”

    “嘿嘿,走着瞧。”

    莲生口中嬉笑,胸中却是暗暗心惊。

    这次的比试,确乎非比寻常。李重耳手中那杆龙象鎏金枪,足长七尺二寸,岂是常人招架得住,纵然此刻只是步战,没有马匹之力可借,出手也是雷霆万钧。再加上这套奔雷枪法,舞动起来沉雄威武,声势极是惊人。莲生所持的银枪也是相当沉重,足长六尺,坚-挺精锐,又有莲生的超人膂力为倚,但是跟李重耳的兵器相比,难免还是落了下风。

    “看你还能撑多久!”李重耳枪法精熟,自然也看出自己已占上风,胸中兴奋,难以自抑,一双浓眉高挑,笑得露出满口白牙:“这一阵败了,可须记得我们的赌誓!”

    “还不知是谁败给谁!”莲生将银枪一掂:“等着叫爷吧!”

    银光一闪,金光回击,两人又如火似荼地斗在一起。辛不离立在旁边,一身冷汗已浸透衣衫。只见金枪矫若游龙,虽长大而不失轻捷,招招直取要害;银枪灵活飞舞,如万千银蛇在空中划出道道白光。想到数月以来,两人比拳比脚比枪比棒,每一阵都杀得这样难解难分,这简直不是比武,是发疯,是作死,每一阵都是死里逃生。

    “一定一定,一定不准她再来比武。”辛不离抹一抹额头汗水,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心:“就算她因此怪我,也是顾不上的了。”

    眼前寒光一闪,是莲生欺身而上,一杆银枪疾刺李重耳肩头,被李重耳手中金枪舞得如风火轮一般,严密封锁在门户之外。虽然李重耳以枪身之长大占了上风,但是如此长大的枪身,份量可想而知,能被他使得如此灵动,令莲生的心里,也禁不住暗叫一声“好!”就在这一转念的瞬间,金枪已经反欺上来。

    这一招,精妙绝伦,堪称无懈可击,莲生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,毛发都根根直立,眼前一团红缨的影子舞得把日光都尽行遮住,直逼面门而来。当此情势,别无选择,双腿急运劲力扎稳下盘,整个身子向后仰倒闪避。但是李重耳的来势实在太猛,一瞬间连人带枪扑到面前,全然避无可避,莲生一时也不及细想,反手挥动枪杆,以棍法横扫上去,呯的一声大响,正中李重耳肩头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辛不离和霍子衿同声惊呼,余音未尽,已见李重耳衣袂飘扬,被这一枪击得,直摔在数丈之外,高大的身形扭曲,紧紧蜷成一团。

    三人一齐奔上,围在李重耳身边。只见李重耳右手紧抱左肩,伏卧于地,痛得不敢稍动,一张脸惨白如雪,双眼紧闭,连口唇都没了血色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伤了殿下!”霍子衿失声狂吼:“我就知道你这小贼要害死他!我跟你拼了!今日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!少给我丢人……”

    李重耳以手撑地,拼命挣扎着起身,肩头剧痛难耐,又无力地跌倒。头顶巾帻甩脱,发髻散落,一头长发直垂腰背,几缕黑发披在面颊,瞬间被汗水浸湿:

    “带马,送我回府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也吓呆了。两人比武已有数月,磕磕碰碰不计其数,但伤得不能起身,却还是头一遭。眼见这一枪击得他如此惨状,心下也自怯了,连忙道:

    “先别动!让不离哥哥看看伤情……”

    一旁的辛不离,早在悉心查看,只见李重耳左臂拖垂,已不能活动,肩头明显凹陷一块,形态异乎寻常。当下伸手按向他的肩头,沉声道:

    “似无大碍,应是打脱了肩头关节。虽然疼痛,倒不算什么重伤,只要没有骨折,即时便可复位。待我查看一下臂骨,这里似乎也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喂,你谁啊?”

    李重耳向后急缩,避开辛不离的手指,不慎扭动肩头伤处,痛得龇牙咧嘴。

    比武之初,见七宝带了这少年来,只以为是助阵的帮手,哪里想到此时受伤,这少年冲上来便动手动脚,李重耳身为皇子,十七年来金枝玉叶尊贵无比,哪有人敢如此冒失地碰他?当下全身绷紧,厉声呵斥:

    “闪远些,谁准许你碰触本王?”

    莲生赶忙开言劝慰:“你放心,让他帮你救治吧。他叫辛不离,是我义兄,孙回春的弟子,行医很多年了,跌打损伤都很拿手,接骨更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是孙回春?”李重耳茫然瞪着眼睛:“哪里来的江湖郎中。我的伤只有太医令蒋公可治,旁人不准碰我!”

    莲生急了:“受伤还不赶紧救治,延误时机落下毛病怎么处?不过是个脱臼,我不离哥哥一拉便复位,快快快,他是我们苦水井的神童,多少百姓都是他救治,手法灵妙得很!”

    李重耳翻身跪在地面,强撑着一点点起身,额头汗珠滚滚,如雨般滴落尘埃,口中不耐烦地喃喃自语:

    “苦水井……苦水井的神童,不如太医院的蚊虫。本王宁愿死了,也不容旁人来胡乱救治……”

    辛不离僵在原地,面色苍白,敦厚的双唇紧闭,一声不出。这一边早已恼了莲生。她自己生性豁达,素不以旁人讥诮为意,然而如此出言不逊伤到她的不离哥哥,却是绝难容忍。当下厉声喝道:

    “不治便不治,说这等话侮辱人做什么?什么叫苦水井的神童,太医院的蚊虫……若不是好心好意,谁关心你的死活?给我不离哥哥道歉!”

    “你,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……”

    李重耳也急了,抬起一张惨白的脸,有气无力地回骂:

    “是他来摸我!”

    马蹄声声,霍子衿已飞快地牵来碧玉骢近前,扶着李重耳起身上马。李重耳左臂垂落,抄在怀中,被霍子衿半扶半抱着推上鞍背,看也不看一旁二人。莲生气得跳脚,拉着缰绳大叫:“给我不离哥哥道歉……凭什么出语伤人,道歉!”

    “走开。”一向斯斯文文的霍子衿,此刻情急难耐,双目如火,一把拔出腰间长剑,指向莲生:“你伤了殿下,等着受死吧。速速闪开,再敢耽搁时辰,将你二人一并斩首!”

    “说好了比武伤亡,一概不论,殿下又有什么了不起?”莲生也面红耳赤,厉声暴喝:“这等撒泼放赖,什么人品,以后不比便是!”

    “不比便不比!”

    李重耳哪里受过这样的叱骂,奋起全身之力,在碧玉骢背上高声呵斥起来:“本王看在你事出无心的份儿上,放你一条生路,以后少在本王面前聒噪!”

    莲生还待回骂,只觉臂上一紧,是辛不离握住她的手腕,将她拉向自己身后。

    “骑马回城,须将他伤臂固定,不然在马上一路颠簸,伤势更重。”辛不离没有抬头看李重耳,只淡淡向霍子衿道:“言尽于此,大家各自为安罢。”

    一言惊醒梦中人,霍子衿慌忙自五花马上跳下,解下腰间汗巾,为李重耳捆扎伤臂。李重耳强忍剧痛,并不□□,口中犹在愤愤咒骂:“乡野小子,真是粗俗无礼数……伸手便来本王身上摸摸索索……还想恐吓我……不比就不比,本王是求你来与我较量的么?……”

    回首已不见人影,远远地只望见夕阳余晖中,辛不离拉着那少年七宝,头也不回地向林外快步走去,那七宝一边走还一边挣扎着回头,气愤地大喊:

    “道歉!道歉!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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