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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杜浒在等他,伸手托住她,猛地拉拽,她就不由自主地跟着,在狭窄的街巷里飞奔。

    一边跑,一边暗暗诅咒身边这个千刀万剐的刺客。城内城外贴满了他的通缉令,他的尊容到处都是,虽然画技不怎么样,但起码能让今天那个该死的曼陀铃琴手认出来。她提醒过杜浒好几次,要保持低调,最好悄悄把通缉令揭掉,可对方总是不以为然,反而觉得这样才算刺激。

    市政大厅广场上,宣传官也总是会提起这个危险分子,描述他的相貌特征,让民众积极参与抓捕举报,开出的奖金越来越高。杜浒有时候还会混在人群里津津有味的听。奉书可吓得够呛,几次忍不住掏腰包贿赂那个宣传官,直到他闭嘴为止。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。等过一阵,杜浒再做出案子,那个宣传官多半会重新回到广场上,许出更高的奖金。

    杜浒也不在乎。在大众心中时刻保持存在。而这个最适合露面的家伙,毫无疑问是杜浒。

    可当身边带着一个只会画画做研究的奉书,他还能不能逃得这么快?身后的卫兵已经越追越近,有些已经拔出剑了。

    杜浒显然胸有成竹。奉书觉得,他一定是把整个佛罗伦萨的街道图都装进脑子里去了。拐进去的,尽是他认都不认识的街巷,里面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。有的见了杜浒会让路,有的会抢上前来,向他们讨钱,被杜浒一把掀翻。

    奉书觉得自己的呼吸里带上了血腥味,用尽力气哀求道:“我不行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拿出你搬尸体的力气。”路尽了。杜浒朝尽头的矮墙一指,“翻过去就行了。把这当成一次冒险吧。”

    翻墙?从六岁以后,奉书就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情。

    杜浒已经熟练地翻到了对面,半天不见奉书,又翻回墙头。

    只见奉书一脸紧张,面对矮墙,一个劲的后退,助跑,又忙不迭停下,后退,继续助跑。

    杜浒叹了口气,一把揽住她,将她托了起来。奉书连忙扒住墙头,连滚带爬地翻了过去。

    墙外是一个小广场,水井、雕塑、小的圣母神龛。小路弯弯绕绕,最后竟然回到了墙那边。

    杜浒一把拽开奉书,“不是那里!”指着头顶,“上屋顶。”

    奉书觉得,在杜浒心里,“路”这个概念,似乎和别人都不一样。

    比如佛罗伦萨城那一大片砖红瓦的屋顶,在他眼里,就是畅通无阻的通途。

    也许这样真的能躲过卫队的耳目?奉书聚起力量,顺着一个梯子爬上了民房的房顶。脚底的砖瓦还算结实。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。

    要不是杜浒时时伸手拉她一把,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骨碌碌滚下去了。

    居高临下,视野果然广阔了。她听到一堆卫兵正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找,一面骂着。还看到远处一队卫士正在闻讯赶来,帮助捉拿通缉犯。

    杜浒伸手一指,“那边。”

    奉书转过头,脑子里嗡的一声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巨大的圣母百花教堂矗立在面前,像一个沉睡的巨人。在佛罗伦萨城里的任何角落,都能瞥到那个宏伟的穹顶的影子。然而城里人烟拥挤,教堂被民房树木的遮挡着,很少有人能看到它的全貌。

    那个野心勃勃的穹顶,在几十年前,还被认为是工程学上不可能的任务。没有人能把它合拢而保持建筑不整个塌陷。教堂在敞篷状态中使用了好久,直到一个天才建筑师——布鲁内莱斯基——神秘兮兮地告诉筹建委员会,他能行。

    别人问他能怎么做到。他摇摇头,“这方法谁都能想到。现在说出来,你们就不会需要我了。”

    大家不信。建筑师于是掏出一个鸡蛋来打比方:“譬如这个鸡蛋,有谁能让它以尖头立在桌子上?”

    委员会大眼瞪小眼,得出结论:这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“我能。”布鲁内莱斯基将鸡蛋在桌上轻轻一磕,尖头磕出了一个凹陷。鸡蛋稳稳地立在了桌子上。

    在场的人懊悔不迭:“这么容易的办法,我本该想出来的!”

    建筑师微笑:“正如我合拢穹顶的方案。”

    眼前这个完工了的穹顶,在已知世界里独一无二,代表着西方文明几个世纪以来的工程学成就。奉书一直觉得,在自己一生中的某一时刻,一定要将这历史性的一幕在画布上还原。

    构图她已经想好了。建筑师站在画布左侧,半隐在黑暗中。他手中的鸡蛋是小巧的,正处于黄金分割点上,一束光打在它光滑的外壳……

    又是鸡蛋。她那些碎掉的鸡蛋啊……

    忽然脑袋被轻轻一扇,眼前虚幻的鸡蛋变成了杜浒的脸。

    “现在不是空想的时候!咱们还没脱离危险!”

    追兵紧咬不放。眼下是非常时期,连房顶上都分配了警力。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。还好,只以为他们是普通的民众。

    “喂,下去!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!”

    一边喊,一边过来赶人。杜浒扑上去,干脆利落地将那人掼到了街上。

    “走!去教堂!”

    圣母百花教堂还没有彻底完工,墙内墙外全是脚手架,无数画师和工匠在做着最后的修补和装饰。杜浒拉着奉书,从屋顶上隔空一跃,越过一条狭窄的小街,就稳稳落在脚手架上。

    奉书吓得惊叫一声,脸都白了。落下脚来,气得要命。

    “下次要带我腾云驾雾,记得先提醒!”

    杜浒嗤笑一声,不作回答,朝高耸的脚手架努努嘴,“上去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你答应要带我躲到安全的地方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会的。”

    奉书略微定了心。然而当她站在穹顶尽头,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,温度比下面凉了不少,看地面上的人如蚂蚁时,他后悔相信杜浒的话。

    “所以,你是要在这上面玩一夫当关?”

    几队卫兵已经包围了教堂,正在询问那个监工。从上面看过去,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杜浒的领子敞着,露出小半个胸膛。他终于受不了那两个扣错了的扣子,把它们一把揪掉了。衬衫半塞在裤子里,让人有一种把它全塞进去,或者全扯出来的冲动。

    他咧嘴一笑,仿佛只是置身于孩童的嬉戏,“别慌啊,往远处看。”

    奉书将信将疑,把目光抬高,一瞬间倒抽一口气,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。

    元大都,帝王之城。干净、热烈、庄严、活力十足,就这样展开在他眼前。

    古朴的民房,火红的砖瓦连成一片。此起彼伏的佛寺尖顶,整齐的大户宅院,奢华的美第奇宫,静静流淌的金水河,还有横跨河面的老桥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好得似乎千年不变。但在那红瓦屋顶下面,某种新兴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。

    这是她的城市。这是他们的城市。

    杜浒静静地坐下来,声音低沉,“在最危险的时刻,才最能感受到平日看不到的美。”

    奉书这才回到现实,“可是,追兵……”

    “马上就会上来。不过你不用担心。你平时不是一直想知道,我是如何一次次逃脱天罗地网的吗?”

    奉书不由自主点头。

    杜浒笑了,指了指身边的一群鸽子。它们正被闯入的两个人惊起来,扑棱棱的飞走了。

    奉书不相信,“你是说,你会飞?”要让人飞起来,似乎不是不可能。只要有足够结实的篷布作翅膀,再加上一点空气动力学的调整……

    可是杜浒身上什么也没有。只有一件空荡荡的衬衫、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、还有一双旧得不能再旧的皮靴。要是让他学那些鸽子……奉书觉得可以立刻计算出他落地时的速度了。

    杜浒站了起来,“信仰之跃。对刺客来说,不会被人看到,也不会受伤。”突然转过头,眼中笑意温厚,“你想不想试试?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奉书连连后退,马上想起来脚下就是滑溜溜的穹顶,又连忙止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我……你在开玩笑!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我做过无数次。你不是一直说你想体验飞的感觉吗?带你试试。”

    奉书来不及思考这到底科学不科学,“可我不是刺客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拉着你。我不死,你就不会死。”

    奉书浑身忽冷忽热,冷汗流下额角。太诱惑了。飞一次,而不会死。人类最原始的渴望。

    杜浒又笑了:“就算死了,也是两个好朋友死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似乎……也不错?什么时候被这个疯狂的家伙感染了?

    “你要保证我不会死。”

    “保证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会受伤。”

    “保证。”

    “那,你自己也不能受伤。”

    “除非你半途松开我。”

    奉书将信将疑地拉住他的手,忽然又想起一事,“不对不对,两个人一道,体重增加,下落的速度也会增加的!你自己一个人能安全,可不见得……”

    杜浒皱眉,“这是哪门子科学?谁说重的东西会落得快?”

    “这是古希腊……”

    “狗屁。那个科学家像我一样真正试过?”

    奉书觉得眼前的人简直无可理喻,果然是没有科学头脑的无知人类啊。

    还试图论证,“假设两个同样大的铁球被绑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杜浒露齿笑,“我说了算。”然后抓紧她的手,翻身一扑。奉书一声尖叫,然后声音就被扑面而来的空气堵住了。

    五脏六腑悬空,难受,不能呼吸……师父师父,你个混蛋,专业坑徒弟……两个同样大的铁球被绑在一起……

    然而当最初的失重感觉过去以后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停滞了。奉书看到杜浒微微闭着眼睛,俯在自己身边。他身上的衬衫被风吹得要飞了。

    整个佛罗伦萨城慢慢在眼中变大。她能感觉到风的方向。风将两个人稍微旋转了一个角度。圣母百花教堂那肃穆的正面就在眼前缓缓地上升着。

    突然身子一紧,竟是背上那包着袖剑的披风被撕裂了。好奇怪。奉书看到那一对袖剑漂在自己身边,还不时打着转,仿佛伸手就能抓住。原来轻重不同的物体真的会是一个速度下落?

    然而杜浒的披风还被紧紧系在身上,鼓满了风,扯得奉书七扭八歪,只得紧紧攥住杜浒的手。突然,灵光一现……

    也许,如果披风足够大,就能降低降落时的速度……天哪,上帝,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发明……该叫它什么?减速器?自由落体斗篷?降落包袱……降落伞?

    奇诡瑰丽的思绪源源不断。奉书甚至希望自己的生命永远停止在这一刻。

    可这终究只是短短的一刻。落进稻草堆的刹那,奉书终于还是晕了过去。第一次,还不太适应。

    她只记得杜浒落在自己上面,压住了。讨厌。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,推一推,推不动……稻草扎进了她的脖子,让杜浒拨开了……

    为什么是他在上面?这不科学……两个同样重量的铁球下落……空气阻力……

    奉书想不下去了。周围好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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