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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杜鹃叫个不息。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,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,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。空气中有泥土气味,有草木气味,且有甲虫类气味。奉书看着天上的红云,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,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。

    黄昏照样的温柔,美丽,平静。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,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。于是,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。奉书觉得好象缺少了什么。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,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,但不成。好象生活太平凡了,忍受不住。

    “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,让师父满城打锣去叫我,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。”

    她便同杜浒故意生气似的,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,她且想象她出走后,杜浒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,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。

    人家喊,“过渡,过渡,老伯伯,你怎么的,不管事!”“怎么的!奉书走了,下桃源县了!”“那你怎么办?”“怎么办吗?拿把刀,放在包袱里,搭下水船去杀了她!”……

    奉书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,吓怕起来了,一面锐声喊着她的师父,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。见到了杜浒正把船拉在溪中心,船上人喁喁说着话,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。

    “师父,师父,你把船拉回来呀!”

    杜浒不明白她的意思,还以为是奉书要为他代劳了,就说:

    “奉儿,等一等,我就回来!”

    “你不拉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就回来!”

    奉书坐在溪边,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,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,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,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,就忽然哭起来了。

    杜浒把船拉回来时,见奉书痴痴的坐在岸边,问她是什么事,奉书不作声。杜浒要她去烧火煮饭,想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哭得可笑,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,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,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,喊叫她的杜浒,要他回家里来,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杜浒,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,来一个就渡一个,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,故不上岸来。只站在船头告奉书,且让他做点事,把人渡完事后,就回家里来吃饭。

    奉书第二次请求杜浒,杜浒不理会,她坐在悬崖上,很觉得悲伤。

    天夜了,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,很迅速的从奉书身旁飞过去,奉书想,“看你飞得多远!”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。杜鹃又叫了。

    “师父,为什么不上来?我要你!”

    在船上的杜浒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,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:“奉儿,我就来,我就来!”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:“奉儿,师父不在了,你将怎么样?”

    杜浒回到家中时,见家中还黑黝黝的,只灶间有火光,见奉书坐在灶边矮条凳上,用手蒙着眼睛。

    走过去才晓得奉书已哭了许久。杜浒一个下半天来,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,歇歇时手也酸了,腰也酸了,照规矩,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,且可见到奉书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。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。

    杜浒说:“奉儿,我来慢了,你就哭,这还成吗?我死了呢?”

    奉书不作声。

    杜浒又说:“不许哭,做一个大人,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。要硬扎一点,结实一点,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!”

    奉书把手从眼睛边移开,靠近了杜浒身边去,“我不哭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吃饭时,杜浒为奉书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。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奉书的父亲。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,杜浒因为工作疲倦,喝了半碗白酒,因此饭后兴致极好,又同奉书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。说了些那个可怜父亲的乖巧处,同时且说到那可怜父亲性格强硬处,使奉书听来神往倾心。

    奉书抱膝坐在月光下,傍着杜浒身边,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父亲的故事。间或吁一口气,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,想挪移得远一点,才吁着这种气,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。

    月光如银子,无处不可照及,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。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。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,忽然会有一只草莺“落落落落嘘!”啭着它的喉咙,不久之间,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,不应当那么吵闹,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。

    杜浒夜来兴致很好,为奉书把故事说下去,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,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。奉书的父亲,便是唱歌的第一手,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,这些事也说到了。奉书母亲如何爱唱歌,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,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,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,这些事也说到了。

    奉书问:“后来怎么样?”

    杜浒说:“后来的事长得很,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。”

    杜浒做事累了睡了,奉书哭倦了也睡了。奉书不能忘记杜浒所说的事情,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,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,上了白塔,下了菜园,到了船上,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——去作什么呢?摘虎耳草!白日里拉船时,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。崖壁三五丈高,平时攀折不到手,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。

    一切皆象是杜浒说的故事,奉书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,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。杜浒却在床上醒着,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。他知道那是谁唱的,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着,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。奉书因为日里哭倦了,睡得正好,他就不去惊动她。

    第二天天一亮,奉书就同杜浒起身了,用溪水洗了脸,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,奉书赶忙同杜浒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师父,你说唱歌,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,又软又缠绵,我象跟了这声音各处飞,飞到对溪悬崖半腰,摘了一大把虎耳草,得到了虎耳草,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。我睡得真好,梦的真有趣!”

    杜浒温和悲悯的笑着,并不告给奉书昨晚上的事实。

    杜浒心里想:“做梦一辈子更好,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。”

    “奉书,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,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,你怎么样?”杜浒把话当笑话说着的。

    奉书便也当笑话答道:“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,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!”

    “唱三年六个月呢?”

    “唱得好听,我听三年六个月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公平吧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公平?为我唱歌的人,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?”

    “照理说:炒菜要人吃,唱歌要人听。可是人家为你唱,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!”

    “师父,懂歌里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!不懂那点心事,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?”

    杜浒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,且笑着:“奉儿,你人乖,师父笨得很,话也不说得温柔,莫生气。我信口开河,说个笑话给你听。你应当当笑话听。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,请保山来提亲,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,你那神气不愿意,是不是?可是,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,走马路,为你来唱歌,向你求婚,你将怎么说?”

    奉书吃了一惊,低下头去。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,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。

    杜浒说:“你告诉我,愿意哪一个?”

    奉书便微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:

    “师父莫说这个笑话吧。”奉书站起身了。

    “我说的若是真话呢?”

    “师父你真是个……”奉书说着走出去了。

    杜浒说:“我说的是笑话,你生我的气吗?”

    奉书不敢生杜浒的气,走近门限边时,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:“师父看天上的月亮,那么大!”说着,出了屋外,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。站了一忽儿,杜浒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。奉书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,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。杜浒就说:“奉儿,莫坐热石头,免得生坐板疮。”但自己用手摸摸后,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。

    月光极其柔和,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,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,隔溪应和,实在太美丽了。奉书还记着先前杜浒说的笑话。耳朵又不聋,杜浒的话说得极分明,一个兄弟走马路,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,算是怎么回事?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,沉默了许久。

    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,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。久之,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。奉书走回家里去,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,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。觉吹得不好,又递给杜浒要杜浒吹。杜浒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,吹了个长长的曲子,奉书的心被吹柔软了。

    奉书依傍杜浒坐着,问杜浒:

    “师父,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?”

    “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,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;可又象是个最不快乐的人作的,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!”

    “师父,你不快乐了吗?生我的气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生你的气。你在我身边,我很快乐。”

    “我万一跑了呢?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离开师父的。”

    “万一有这种事,师父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万一有这种事,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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