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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杜浒道:“话虽如此,只是师相此时无人作伴,好在谢先生这番后,弟子们都已听见,从此只要留在心上便是。”宗仁道:“弟子跟随师相没有几时,何忍相离!弟子但愿跟随师相,以行师相之志,谢先生之志,少不得也要随时留心。如今谢先生资此志要行于草野,弟子们即秉谢先生之志,行之于阵上行间,岂不是好?又何心远离师相呢!”

    谢枋得道:“伯成兄之言甚是,我们只要立定了主意,到处都是可行的,并且几个人凑在一处,到一处不过是一处;纵使游说动了,也不过是一处,何如大家分道而行,每人到一处,每人说动一处,就有几处呢!”

    天祥道:“我从镇江亡命到此,不知向何处去为佳,尚望高明指示。”

    杜浒道:“正是,闻得谢先生深通‘易’理,何不指示趋向?”枋得道:“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?岂不知大易的道理,处常不过论的是修、齐、治、平之道;处变不过论的是天人之理,何尝有甚吉凶?世俗的人动不动以为‘易经’是卜筮之书,岂非诬蔑了‘易经’么?至于我变易冠服,以卖卜为生,这不过是要掩着靴子的耳目,暗中行我的素志罢了。难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,摇了摇课筒,说甚么单单拆,拆拆单,去妄言吉凶么!”

    天祥道:“话虽如此,但我们匆促之间,走到此地,实是尤处可奔,究不知从哪里去好?叠山先生倘有高见,还乞示知。”枋得道:“此去通州,是沿海的地方,最好走动,那边有可作为最好,万一不妥,那里贴近海边,也可浮海而去。大约益王、信王,必是取道温州,海路可以通得的,此是一条正路。若说江南一路,此时已没有一片干净土,倘非兵力厚集,是断断乎去不得的。”

    天祥道:“然则先生此时到哪里去?”枋得道:“君后蒙尘,妻子散失,我此时是一无牵挂,四海为家,可以说得‘行无定踪’的了。”说罢,立起来,持了那布招牌。长揖而别。大有“闲云野鹤”之致。

    天祥太息一番,与杜、宗二人,上马向通州而去。这日到得高邮,已是黄昏时分。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,一路上风尘仆仆,到了此时,不免早些歇息。三人用过晚膳,就上床安歇。睡到三更时分,忽听得门外人喊马嘶。

    正在疑惑间,又不知是甚么人将房门打得一阵乱响,叫道:“快起来,快起来,元兵到了!”宗仁急起来开门看时,原来是店主人,气喘吁吁的道:“元兵来了,你们快走吧,迟了他杀来,与我无干。”宗仁方欲问时,那店主人已是一溜烟的去了。

    此时天祥、杜浒也都起来了,三人一同出外探望,忽见一队元兵,一拥而入。三人急急闪在一旁,在黑暗的去处悄悄张望,只见一个头目居中坐下,便叫鞑兵去搜寻各房。不多一会,捉到五七个人上来,内中还有两个妇女。

    那头目叫搜身,却搜不出甚么来。头目叫拉去砍了,只留下两个妇女听用。

    三人看到此处,不敢久留,闪闪躲躲地要想混出去。谁知门外又来了一群鞑兵,只得回身摸到后院去,寻了寻并没个后门。寻到马房内,喜得三匹马还在,只是无路可出。抬头看时,忽见马房旁边有一堵矮墙,已经缺了一角,那墙下堆着一堆断砖零瓦,知道必是先有寓客在此逃走,三人只得也逾垣出去,那三匹马无从牵得出来,只好弃了。

    于是三人徒步而行,暗中摸索,喜得这条路甚是僻静,看看走至天明,并未遇见一个鞑兵。天祥道:“天色要亮了,我们如此装束,倘遇了鞑子,断难倖免,不如趁此时弃去长衣,改做乡人模样,还可以遮饰遮饰。”二人闻言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当下三人把外面长衣脱了,只穿短衣,又取些污泥,略略涂污了面目,仍向前行,转过弯来,却是一条大路。

    此时微微的下了一阵小雨,一天阴云,将太阳盖住,辨不出东西南北,只得顺着大路走去。正走之间,忽远远的听得前面一片胡茄之声,知道元兵又要来了,急得无地可藏,四面一看,只见道旁有一间烧不尽的房屋,七斜八倒的好不危险,三人冒险入内,蜷缩做一堆,伏了良久,听得外面一阵马蹄乱响,一个鞑兵举起了手中枪,把那破房屋搠了一下,只听得泼刺一声,又倒下半堵墙,一块残砖,恰好打到天样腿上,杜浒头面上几乎也着了两块,幸得双手抱着头,只打在乎腕上,忍着痛不敢声张。

    等了半晌。外面寂寂无声,方才出来探望,见元兵去远了,方敢出来。此时不敢再走大路,向斜刺里一条小路而去,天祥腿上十分疼痛,杜浒、宗仁二人扶着,勉强而行,走到晌午时分,腹中饥饿难堪,更难行动,身边又没带得干粮,只得坐在路旁小歇。

    正在无可奈何之时,忽见来了一群人,大约可有五七辈;也象是逃难的光景。宗仁迎上一步,拱手道:“列位可也是避兵到此的么?”内中一个后生道:“正是。鞑子的行踪没有一定的,你们坐在此处不走,万一来了,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宗仁道:“正是,在下昨夜仓皇出走,未曾带得干粮,此处又无饭店,我师徒三人,饿的行走不动,是以在此小歇。不知列位可曾带有干粮,乞卖些与我们充饥,不论价值。”那后生道:“兵荒马乱的时候,吃的是最要紧,谁要你的钱财来,干粮是有的,却不肯卖。”内中有一老者对那后生道:“哥儿,不是这等说,我们同在难中,都是同病相怜的,我们既有在此,就该给些与他才是。”

    那后生听了老者之言,便在囊中探出了六七个烧饼,送给宗仁。宗仁便问:“要多少钱?”那后生道:“我说过不要钱,是送给你的。”宗仁便请问姓名。那老者笑道:“我们同是国破家亡的人,逃避出来,不过得一日过一日,得一时过一时,想来大家总不免要作刀头之鬼,你受了几枚烧饼,还要请问姓名,难道还想有甚安乐的日子,供我们的长生禄位么?还是希图日后相逢,再行酬谢呢?我这个不过是行个小小方便,奉功你也不必罗嗦了,快吃了走路罢,提防鞑子到了,连一日也活不成呢。”说着一行人自去了。

    这里宗仁捧着烧饼,来献与天祥,大家分吃了,略略好些。又歇了一会,方勉强起行。走不到十里路,只见迎面一行人,飞也似的跑来,口中乱嚷:“不好了,不好了,鞑子来了,快走吧!”天祥等让过这班人,商量暂避。

    天祥道:“你二人走得动,快去吧。我是要死在此地的了。”宗仁道:“师相一人之身,所系甚重,何出此言?”说罢,不由分说,把天祥背在身上,向来路跑去。终是背着一人,走不大快,又不知后面鞑兵多少,正在心忙意乱之时,杜浒大叫道:“伯成兄,不要走了,有了避处了。”宗仁立定脚时,杜浒指着路旁一丛芦苇道:“我们何不暂躲在那个所在,料来鞑子总想不到那里面有人。”宗仁看时,那一丛芦苇,果然生得十分周密,尽可藏得着人。

    便放下天祥,走下去拨出一条路,方才来扶了天祥下去。杜浒也跟了下来。

    天祥道:“我在此暂避,你二人可去了,等鞑兵过后,再来此寻我未迟。”

    宗仁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!我是要在此保护师相的,不过景文兄不可在此,你须出去将我拨出的一条路,仍旧拨好,方可掩人耳目。不然,一望而知这里有人了。拨好之后,可在就近再寻个躲避之处,等鞑子过了,再到此处相会吧。”杜浒听说得有理,便走了出来,收拾停妥,心中暗想:“与其去躲避,不如我在路上等他。他到时我方逃走,引他追过了此地;我纵被鞑兵杀死,却救了师相及伯成了。”打定了主意,就在路旁坐下。

    等了良久,方见一行鞑兵,骑着马,衔尾而来。只因这一条是小路,两旁多是荆棘芦苇,所以不能散开走,只得衔尾而行。杜浒望见了,发脚就跑,那为首的鞑兵,便加上一鞭赶来,马行的快,早被赶上,鞑兵再加上一鞭,赶在杜浒前面,方才下马拦住要捉。

    杜浒道:“不要捉,我有些宝物,送与你买命如何?”这鞑兵不懂得汉话,只伸手来拿住杜浒。等后骑到了,内中有几个原是汉人投降过去的,与杜浒传了活,那鞑兵点头应允。

    杜浒便将缠在腰上的金珠,一齐取出,又撩起衣服叫他看过,并没有了。只看那鞑兵又吱吱咕咕说了几句话。那降元的汉奸,便代他传话道:“这是我们的队长,我们这一队兵是昨夜到高邮时失路的,如今队长见你这个人老实,不杀你。叫你引导我们到高邮去。”

    杜浒故作失笑道:“你们已经到了高邮,还问高邮呢?只这条小路一直去,不到五里远近,便是高邮大路了,还用得着引导么?”鞑兵闻言,撇了杜浒,自上马去了。

    杜浒回身寻着天祥、宗仁,告知此事,于是二人轮着背负天祥而走。走到酉牌时分,忽然倾盆大雨起来,苦得无处可避,只得冒雨前行,行了半里多路,见路旁一个坟堂。宗仁道:“好了,好了!我们有避雨的所在了。”

    背着天祥,走到坟堂之内,只见里面先有两个人在那里避雨,旁边放着两担柴,象是个樵夫模样。三个进内也席地而坐,慢慢的与那樵夫说起话来,将真姓名都隐了,只说是:“从高邮避兵而来,要到通州去。今夜没有投宿的地方,不知此地可有客店?”樵夫道:“此地没有客店,过往的人都是在庙宇里投宿;但庙宇都在镇上,远着呢!天又下雨,恐怕赶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宗仁道:“不知二位尊居何处?可能借住一夜么?”樵夫道:“我们家不远,等雨小了,可以同去,不过简慢些。”天祥道:“只是打扰不当。”说话间雨也住了。于是一同起行,宗仁依旧背上天祥,此时天色夜了,黑越越的走了一里多路,方才得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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