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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·岁除破衣裳,夜半刺针线·(晋江独家发表)

    一夜未眠。

    奉书觉得自己变坏了。是不是和鞑子相处得久了,就把汉人的礼义廉耻丢到了草原上?是不是胡麻殿下在肆意戏耍自己的时候,顺便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颗放荡的种子?

    那一瞬间的感觉,就像生了根一样,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过去小时候师父没少抱她,拍拍肩膀、蹭蹭手臂之类的身体接触更是时常有,可是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,带来那种异样的欢喜……好像、好像一朵绢花突然注满了水,活了。

    若是说在过去,对他还只是模模糊糊的好感,想听他说话,想看他笑,想让他陪着自己无所事事,昨晚的那一瞬间,却让她一下子认识到,自己渴望的不止这些……只是刹那的肌肤相贴,就有那样的感觉……

    要是,要是能整个靠在他怀里,被他双手环拢着……或是翻过来,伏在他胸膛,抱得紧紧的……像裹汤圆馅儿一样,被他整个裹在身体里,暖暖的,厚厚的,甜甜的……

    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让她心跳。回忆着他说的每一个字,每一个略带沙哑的音节,都好像轻轻抚在身上一样。

    明知罪恶,却满脑子都是那样的念头。

    她告诉自己:“我这两年无依无靠,一直是师父带着,他就像亲叔父、亲爹爹一样对我好。眼下第一次和他分别那么久,心里面思念过甚,才会……才会突然想得岔了。是了,以后我经常和他见面,自然就会恢复原状,像以前一样。”

    可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。半个月过去了,又是半个月过去了,每次她都没有勇气按时赴约,而是提前一天来到钟楼,在瓦片里埋上几根筷子,作为临时请假的讯号。当她头一次站上那空空荡荡的房顶的时候,颇有些陌生的感觉,这才意识到,此前每一次来,他都是早就等在那里的。他从来没让她独自在钟楼顶上待过哪怕是一刻钟。

    奉书像做贼一样溜下钟楼,安慰自己:“上次学本事的时候走了神,眼下一定要将新本事练到家,才有脸再去见师父。不然的话,就算见到了,也是再被他一把摔到地上。”

    她找尽一切机会在公主的书房里耽搁,读那些最艰深晦涩的书,把其中的道理一遍遍刻进心里。其时蒙古贵族刚刚开始皈依佛教,书房里有一个柜子,放的全都是国师八思巴从吐蕃带来、刚刚翻译好的佛经。这些佛经,奉书平时是连碰都不碰的,公主更不必提。但现在她也忽然感了兴趣,认真地读了几本,感觉心里面平静了许多。

    等她把新本事练得精熟,又积攒起足够的勇气时,大都城已经被白雪覆盖了。攀爬钟楼变得格外艰难。她一面爬,一面打定主意,这一次要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,不能离师父太近,不能再莫名其妙地走神,惹他生气。

    她一遍遍地想着,却没有专心致志地留意自己的动作。伸手去够屋檐的时候,抓到的却是一根滑溜溜的冰棱。只听咔嚓一声轻响,她连惊叫都来不及,身子就急速地沉了下去。耳边是尖利利的风声,四周是黑漆漆的虚空,底下是白皑皑的一片。

    有人在空中拉住了她。她只觉得右手手肘一阵撕裂般疼痛,关节被扯得脱臼,一下子痛得她半晕过去。但身体终究是被捞了上来。落在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里。

    杜浒的声音半是斥责,半是后怕:“怎么这么不小心!”

    奉书呆呆怔了半晌,这才一点一点哭出声来,全身发软,只剩下左手臂上的一点力气,紧紧抱住他的腰,不敢松手。极度惊恐之下,什么礼义规矩都轻如鸿毛。她放纵自己瑟缩在他怀里,哭到抽搐。

    杜浒轻轻搂着她,低声道:“好了,好了,现在没事了。我给你接上关节,你忍着些。”

    她哭着点点头,手臂被捏住,一旋一顶,又是一阵剧痛。那疼痛并非难以忍受,可是她立刻“哇”的一声哭了起来,任凭脆弱在心中肆虐。

    杜浒轻轻给她揉着骨头涡儿,道:“别出声,小心惊动下面的人。”

    她的鼻端充斥着熟悉的气息,心里渐渐安定了,蹭着他胸口,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听到杜浒在她耳边连声安慰:“钟楼结了冰,不好爬,对你来说还是太难了些。是师父不好,没想到这一点。你要是力所不及,咱们下次换一个地方,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倔强地摇摇头,“我下次会注意……这儿最好,最安全,不用换。”

    况且她喜欢这里。一圈窄窄的屋檐上,有着各式各样甜美和充实的回忆。

    杜浒用袖子擦掉一片雪,把她放在一处平缓的坡上坐了,自己坐在她旁边。奉书惊魂未定之下,也无心想什么别的,只是痴痴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屋顶,又过了好久好久,魂魄才似乎回到了身体里,有些不好意思,放开了他的手,把头发捋捋整齐,抹掉脸上的泪花。

    杜浒把一块马蹄糕递到她鼻子尖儿下面,笑道:“吃点东西,压压惊。”

    奉书茫然接过来啃着,过了半天,才道:“谢谢师父……你还想着给我带这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怕你像上次一样,没吃东西就来了,这次就给你准备了点。”

    她脸一红,飞快地将手中糕点吃下肚去,又要了一块。杜浒又给她喝了几口酒。她这才踏实下来。肚里暖了,心里似乎也没那么空了。

    杜浒见她神色回复如常,这才开口问:“怎的这么久都没消息?这一阵子忙,脱不开身?”

    奉书一个激灵,点点头,重复道:“是,这一阵子忙,脱不开身……是了,新年快要到了,全府上下都不得闲,都在准备过年呢。”

    杜浒哈哈一笑,“怎么,又要服丧了?”

    蒙古人过的新年,与汉人新年日期基本相符,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,称为“白节”,又叫做“查干萨日”。蒙古人以白色为纯洁、吉祥之色,是日大汗及一切臣属皆衣白袍,各地属国进献白马、白象、白驼、白色哈达等物,在街上浩浩荡荡地一路运进皇宫,围睹之人数以万计。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白幡,城内百姓不论男女老少,也都着白衣,互赠白色之物,互相抱吻,俾使全年纳福。到了晚间,大汗、太子和后妃会在宫城城墙上露面,接受百姓的顶礼膜拜,然后便是全城狂欢,敬酒、聚餐、歌舞、赛马,不一而足。

    但在汉人眼里,这些习俗自然是晦气之极,与吊丧服孝无异。大都城的汉人百姓虽然也全身衣白,但总会在袖口纳一圈不显眼的红边,在发冠里簪一朵彩色小花,或是踏上一双颜色鲜艳的鞋子,藏在白袍底下,以便与真正的服丧区分开来。至于拥抱、接吻之事,也自然而然地收敛成作揖、磕头。

    去年奉书刚刚来到太子府,还在做粗活时,便见识了一次蒙古新年。盛大的庆典在她眼里如同百鬼夜行,把她吓了个半死,一夜不敢出门。而今年她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婢之一,也免不得穿上一身素裙,陪伴公主出门见客。为了应付这一天,她早就给自己做好了一件要多花哨有多花哨的拼布红肚兜,早早便穿在了身上,以冲淡那一天的不祥之气。

    想到这儿,她又忽然抿嘴一笑,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绣万字纹百褶荷包,塞到杜浒手上,“这个给你,到时辟邪用。”没等他发话,又赶紧道:“没怎么费眼睛。绣花布料都是用现成的,这么简单的式样,我闭着眼睛也能缝。”

    其实以她的身份,哪里去领多余的绣花布料?那荷包是她用缝肚兜剩下的碎布做的。她的初衷不过是物尽其用,避免浪费,可缝着缝着,却平白觉得有些异样。及至把肚兜贴身穿好,肌肤与布料相贴,才突然明白了哪里不对劲,脸红得堪比手中那个刚刚完工的荷包。但木已成舟,荷包既然已经缝好了,不送出去未免可惜。

    况且杜浒似乎十分喜欢。他才不管荷包是什么颜色布料,能用就成,立刻就接过去,揣在了袖子里,笑道:“来得正好。我原先的手袋昨天刚刚破了,漏了我不少钱,心疼之至。”

    奉书正窃喜呢,杜浒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,在她眼前晃了晃,笑道:“我也有样东西给你……不是吃的。”

    奉书连忙抓过去,只见那是一团软软的红布条,摸起来滑滑的。

    “新年快到啦,过了年就是你生日。师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,扯几尺红头绳,给你过年时打扮打扮。你们小姑娘是不是就喜欢这些?”

    奉书对梳妆打扮的事向来不怎么上心,但头绳捧在手里,仍是忍不住乐开了花,连连点头,嘻嘻笑道:“喜欢,喜欢,谢谢师父!”

    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生日。

    杜浒有些得意,说:“你看看,这是绸布面儿,带绣花的,是那家店里最贵的呢,店家娘子说,今年就流行这种花样儿。”

    奉书更是扑哧一笑,心里面说:“你被坑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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