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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首赴勤王役,成功事则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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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女孩昏昏沉沉的,伏在一人怀里,恍惚中,似乎又回到了父亲的怀抱里。她低声叫着:“爹爹,爹爹……”

    印象里,父亲是会立刻回应她的。他会叫:“奉儿!”或者含着笑,摸摸她的头,叫她:“奉丫头!又去哪儿淘气了?”

    是了,她的名字里的确带一个“奉”字。父亲给她起名奉书,那是希望她以女儿之身,也能够知书达理。只是这个闺名固然外人不知,父母也很少这样叫。记忆中只有一次,她打碎了一个名贵花瓶,却鬼使神差地赖到了自己的小丫环头上。父亲发现她说谎,大发雷霆,直斥她的名字,吓得她双腿直抖。从此以后,她再不敢顺口扯谎。

    府里的丫环婢仆则叫她“奉小姐”或是“五小姐”。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她最后一次听到小丫环这样叫自己,似乎是七岁的时候。

    那时候,江西赣州的家里莺声燕语,花团锦簇。除了她,还有四个姐姐,一个妹妹,自己排行第五。若算上两个哥哥,自己便是老七。除了亲生母亲,自己还有两位庶母,家中的男女婢仆则不计其数。那时候,父亲是个留情声色、寄情山水的闲官。她隐约记得听母亲说过,父亲生性耿直,即使在朝堂上也敢一倔到底,几年下来,得罪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。他被一次次的排挤中伤弄得有些心灰意冷。自己家是庐陵望族,家资不菲,不食俸禄,终老山野,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尽管他是宝祐四年的状元,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华的人。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试卷,连连称赞:“天之祥,乃宋之瑞也。”从此,他便以“宋瑞”为字。

    奉书记得,那时候大姐还没到及笄的年纪,来给她说亲的七姑八婆们已经每日走马灯般在后院轮转,而母亲每次都是招待一番,再把她们客客气气地打发出去。而那些婆子总是笑着说:“啧啧,有你家状元公的榜样立在那儿,哪个姑爷还入得了夫人的眼呢?挑吧,挑吧!”

    母亲也不反驳,只是抿嘴笑笑,忽然转头,温声喝道:“奉丫头,又乱跑了,来偷看什么?”

    奉书知道被发现了,嘻嘻笑着,从屏风后面跑出来,说:“我来看以后的姐夫嘛。”

    母亲忍俊不禁,打趣道:“你才多大,晓得姐夫是什么意思?喏,方才说起的那家公子,你觉得怎样?”

    奉书小嘴一撇,“不好,比不上爹爹,不能嫁。”

    母亲更是笑,旁边的丫鬟婢子也一个个的掩嘴笑。奉书的乳母笑问道:“五小姐也懂嫁人的事儿了?快告诉夫人,以后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姑爷?咱们现在就给你留意着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奉书还没到脸红的年纪,挺起胸脯,不假思索地道:“当然是要和爹爹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母亲一根手指头往她小脑袋上点了点,笑道:“就凭你这股淘气劲儿?我看哪家敢要你!”

    一家子姐妹里数她最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儿,母亲这么说她,也早不是第一次了。她粘着母亲撒了会儿娇,又撒欢跑到父亲书房里,打算缠着他把前天那个杨家将的故事讲完。

    刚刚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,却一下子愣住了。一向闲适淡然的父亲,此时居然泪流满面,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,手中的笔早就掉到了地上上。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写了字、盖了朱印的黄纸。纸上的字已经被他的泪水洇得看不清楚。

    那是德祐元年的正月。那张纸,是是太皇太后所下的一道“哀痛诏”,请国内仁人义士“发兵勤王”,保护那个五岁的小皇帝。

    奉书不知道,在她这个金色的温暖的家外面,世界早已天翻地覆。蒙古大汗忽必烈已经派大军攻陷襄阳,水陆并发,直逼都城临安。长江沿线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,大小城池的守将纷纷投降。因为蒙古人放出话去,倘若城里有人敢放一枝箭,城破之后,他们定会大开杀戒,将城里的居民杀得一个不留。

    蒙古人向来说话算话,他们在西域灭掉了几十个国家,留下了不知多少座空城。从奉书记事起,家家户户的父母都会这样吓唬自己的孩子:“再不听话,就让蒙古鞑子捉了你去!”

    也不知在皇宫里,太后、太皇太后会不会也拿这话来吓唬小官家。也不知那大奸臣贾似道,此时还有没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里斗蟋蟀。她只知道,他们是拿蒙古大军没办法的,只得广撒勤王诏,期待着能有不怕死的忠臣义士,帮助他们多撑几天。

    奉书不知所措,把地上的毛笔捡起来,塞回父亲手里,小声问:“爹爹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文天祥撑着桌子,站起身来,想对她做出一个安慰的笑。可是终于没有笑出来,而是搂紧了她,好像怕她再淘气乱跑。

    家里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。有家乡的邻里,也有口音奇怪的外乡人,有和父亲一样的文弱书生,也有雄赳赳、凶巴巴的武官。有财主,有工匠,有商贩,有江湖游侠,甚至还有奇装异服、断发文身的苗瑶洞蛮。奉书见了形貌奇特的客人,有时会大着胆子,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听。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接到了文天祥的书信,前来响应,带人来参加他的勤王军队的。父亲说,他们“虽然人品不齐,然一念向正,至死靡悔”。

    但也有些人,和文天祥谈得不甚投机,屡屡说什么“飞蛾扑火”、“大厦将倾”,最后闹得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家里的东西也在不断减少。那天,奉书最喜欢把玩的一只羊脂玉白兔不见了踪影。她哭闹了半日,母亲百般安慰,这才好了。随即她发现,母亲手上的玉镯没了,姐姐们头上戴的钗环也简朴了许多。服侍她的丫环从四个减到了一个。

    母亲欧阳氏一向淡薄睿智。文天祥变卖家产、组织义军,她从没有过一句怨言,而是一声不吭地从自己多年尘封的嫁妆箱笼里,翻出一样样值钱的物事,命人直接抬到丈夫会客的大堂上。

    以奉书的年纪,她还不太明白,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变化。有一天,她居然看到父亲身着平民百姓的便装,立在院子里。那只拿了几十年毛笔、瘦长如玉的右手中,此时却地握着一把木剑,笨拙地挥了一挥——好像戏台上的武生,还是学徒级别的。

    一个新请来的武师毕恭毕敬地指出他身上的十七八个漏洞。文天祥试了一会儿,终于放弃了,苦笑一声:“果然是术业有专攻,我这样的秀才将军,也算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啦。”

    那武师陪笑道:“自古都是君子动口,小人动手,大人就算要带兵打仗,讲究的是运筹帷幄,什么决胜千里之外,本来也是不用学这些东西的。”

    文天祥微微一笑:“我何尝不知,不战而屈人之兵,才是上策。可惜如今的时势,由不得咱们啦。”

    奉书看得心痒痒,忍不住蹦蹦跳跳的过去,笑道:“爹爹,你在做什么?我也要学!”

    文天祥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,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怎么,不想做相府小姐,想做巾帼女将了?”

    可惜她终于没有机会学到一招半式。文天祥越来越忙碌,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。终于有一天,奉书看到父亲全身戎装,神气活现地从房里出来。全家人也都在。可不知怎的,大家似乎都不太高兴。三姐甚至红了眼圈,二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。

    奉书却从没看过父亲打扮成这样。文天祥生得体貌丰伟,秀眉长目,顾盼烨然,而当他朝服衣冠,神采飞扬的样子,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。而现在,他居然头一次穿上戎装,儒雅中透出些许傲气,立刻就又变成了美周郎。

    她格格笑着,去摸他腰间的金兽面束带。随即小手又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,她猛地一拽,一片寒光闪过,把她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文天祥连忙抓住她的手,把匕首拿了回来,重新插在腰里。她看父亲一脸紧张的神色,忽然觉得好玩,嘻嘻笑个不停。

    文天祥却神色凝重,摸着她的头,说:“奉丫头,以后你要乖乖的,不许老去外面乱野,别让你娘操心。”

    她不以为然,大大地一笑:“我什么时候去外面野了?我娘从来都不操心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多学学你姐姐们,多听娘的话,给妹妹做个好榜样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,大姐最温柔娴静,二姐最知书达理,三姐最聪明乖巧,四姐最懂事心肠最好,就我爬树玩泥巴,又倔又淘,最不让人省心——爹爹,你每天都要念一遍这些,累不累?”

    “还有,”文天祥脸上终于漾出一丝笑意,指着她的一双小脚,“不许偷懒,以后会嫁不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就要缠脚,她偏不喜欢,经常自己在屋里偷偷放开,以为神不知鬼不觉。她听了父亲这话,脸腾的一下就红了,只想:“爹爹怎么晓得?定是小丫环向他告的密。哼,他居然一直假装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她撅起小嘴,还待撒两句娇,忽然听到门外几个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道:“大人,该动身了!”

    文天祥神色一凛,拍拍她的小脑袋,又对两个哥哥说道:“好好读书,回来我检查。”随后,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她这才全都明白了,失声叫道:“你,你要去哪儿?”

    母亲搂住她,温声说道:“爹爹要出去打仗,得有好一阵子。”

    “打仗?”在她的印象里,父亲会写诗,会作文,会下棋,可从来没打过仗。他的胸中也许装着千千万万场胜仗,可他却连一只鸡也没杀过啊。

    “那,爹爹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 文天祥朗声道:“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等我的好消息吧!”他的声音很大,好像是在给谁打气一样。

    奉书鼻子一酸,一下子眼眶便湿了,心中告诫自己,不能小孩子气,不能哭。

    她跑回屋子里。从床上抓起来一个小坠子,飞奔出去,叫道:“爹爹带上这个!”

    她这些日子开始学习女工,坠子编得歪歪扭扭的,底下还漏着没缠好的穗儿,实在算不上精致。但总要给他留个念想,让他记得早点回家,对不对?况且,在小孩子眼里,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,通常带着些护佑平安的魔力。

    文天祥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,把坠子挂在了匕首柄上,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。他的背影,衣冠严整,只有那串歪七扭八的坠子在他腰间晃来晃去,好像一个淘气的小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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